满天的铁鸟钢虫在几分钟后无影无踪,看来伊凡·卡列金的软硬皆施奏效了。这里自他们到来以后久违的平静和祥和重新降临在这片古老和满目疮痍的土地上。 中心帐篷里只剩下伊凡·卡列金和斯蒙卡拉。刚才公司的人把自己前任上司的尸体和内脏清理出去了,如果不是帐篷上的血渍还新鲜,可能会让人怀疑只是一场梦。 “夏洛蒂呢。”伊凡·卡列金轻声说。他正扶着额头,似乎他才是被吓到的那个。 “在你停止泄愤以后,她第一时间就被哈托尔带出去了。”斯蒙卡拉正在晃尾巴玩,“大概是被吓到了,需要漂亮姐姐的安慰吧。” 他略点点头,从身上掏出来一块白蜡放在地上,然后又把一块碎钢放在它旁边。“开始吧。” 斯蒙卡拉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但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吟诵起古奥的咒语。她面前逐渐出现一个紫灰色的法阵,白蜡和钢片在没有加热的情况下自行融化,然后化成群蛇一样的万千细流,在法阵五芒星的中心重塑为一尊灰白色的小像。 伊凡·卡列金打了个响指,像在地下城一样用发亮的食指在小像上一捻,就如同点燃一根蜡烛似的亮起一点火焰。缕缕青烟立刻升起,但它们并未消散,而是在空中聚成一个类圆环形,圆环之内被紫青色的烟雾填满。它逐渐闪烁起车身般的金属光泽,最后变得如镜子般光可照人。 “好了,现在开始吧,你们人类叫什么……电影?”斯蒙卡拉拄着她沾着假胡子的下巴说。 “或许更像私人影院吧。”伊凡·卡列金终于笑了笑。 烟中镜产生了反应,就像水面被吹起层层涟漪一样,随之画面里开始出现人影,像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 他的脸上是血和土的混合物,眼里满是惊恐,长长的睫毛满了泪水。他身后是一栋正在燃烧的房子,熊熊的黑烟直直指向天空,像一条高耸的纪念碑。 一个身着军装的中年人站在这个孩子面前,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揪心。身边的副官走过来,在他耳边窃语:“这是本议员的家,他前几天发表了一些反教法制度的言论,就被埃及星月圣战组织给……当时这孩子刚离开家门。” “本议员啊……那是个好人。”男人缓缓地蹲下来,他尽量慢慢地伸出手,孩子却像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一样向后闪身。 “全家加上保姆五口人,只有这孩子活下来了。”副官最后补充道。 男人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放到了孩子单薄而颤抖的肩膀上。“孩子,你愿意跟我走吗……嗯……我愿意保护你。”然后他面露难色,似乎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如此单薄而强硬的措辞,在犹豫着思考怎么让语言能更婉转一些。 男孩没有回答,但他没再颤抖和哭泣。愣了一会以后,男人下定决心似的抱起那孩子。或许是由于男人粗糙的手让男孩不太舒服,又或者是由于空气中浓重的灰烬味道弄得他喘不过来气,他一开始还在男人的怀抱里挣扎,但不久就疲惫地睡去。 “您真的打算要收养这个孩子?我们可以把他送到首都的某个孤儿院……”副官面露难色,终于还是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您可还没结婚啊!” “我们是谁。”男人轻声问——他怕吵醒孩子。 “埃及阿拉伯共和国国家安全局。”副官像背课文似的。 “你知道吗,前苏联的契卡主席捷尔任斯基,他被称为全苏俄三百万孤儿的爸爸。因为他在全苏俄广泛建立孤儿院、儿童福利院拯救苏俄上百万的孤儿,甚至不止一次带着半路上遇到的流浪孤儿到他的办公室,给他们吃饱饭,然后安排好他们去的孤儿院。”男人缓缓地说,他的话中带着一丝钦佩。 “我们国家的国家安全局就是仿照苏俄的契卡建立起来的,我想我也应该做对的事。”男人庄重地说,他身后的废墟里不知道什么东西被点燃,爆出日珥般绚丽的火光,照亮了他肩章上的萨拉丁之鹰。男人手慢脚乱地想去盖上孩子的耳朵,但却反而把他弄醒了,于是他在孩子的啼哭中更加手足无措。 画面一暗,似乎是一个雨天。那男孩穿着体面的衣服,脸也被刷洗干净。但他却跪在坟前嚎啕大哭,额头抵在四块墓碑中最小的那块上,那是曾最疼爱他的姐姐,她死前刚上预备中学,正是十三四岁的豆蔻年华。 男人在他身后,微微躬下身子替他撑着伞,挡住那些密麻麻压下来的,带着沙粒的浑浊雨点。 烟雾把画面遮盖起来,当镜面再次清晰的时候,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俊秀男孩出现在画面中,从五官能看出来还是那个孩子。 他还在不停地哭泣,纤痩而短小的手指把眼睛都揉红了。那个曾出现过的男人正半跪在他面前,这次他没穿军装,而是一件有些松懈了的半袖。他看起来比之前沧桑了不少,头发也白了一片。 “所以怎么了,萨达特?”男人关切地问道,他的脸上满是慌张,“在学校有人欺负你吗?” 男孩哭得都快上不来气了,他用变了音的颤音断断续续地说:“他们……他们说……他们说我没有爸妈……我,我是没人……”他说不下去了,然后哭得更厉害了。 男人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释然,但马上就被介乎内疚和难过的情绪铺满。他把孩子抱到腿上,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哈桑……先生,我真的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吗?”男孩哽咽着问。 “是。”哈桑轻声说,但他赶紧上一句,“也不是。” “为什么?” “萨达特,我不想用一些哄小孩的话来瞒着你,你或许也能记得,你的爸爸妈妈的确是在我收……把你带到这里来之前就都去世了。”他的胡茬蹭在孩子的脸上,但孩子却没躲开。 “但你的爸爸妈妈绝对不是故意把你抛下的,他们都曾爱你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绝对能保证这点。”说着,他抬手把身边小桌子上的相框拿下来,那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相框玻璃上满是小小的指纹。 上面是一对夫妇抱着一个孩子,身边是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和一个可爱的女孩,一家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他把相框小心地打开,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飘了出来——是一家人围在桌子前过生日的纪念照,姐姐怀中的小孩戴着纸做的王冠,正伸手要去抓蛋糕,而父母和保姆在一旁笑着拍手。 哈桑把照片反过来,后面写着:“萨达特三岁生日留念。” “我怕你看到这张会伤心,所以一直把它藏在这里。没想到……”哈桑低声说,“我应该早给你看的。” 小萨达特不再哭了,他正用已经哭肿了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看着那张陌生的照片,“……哈桑先生,你说……我不是……没有父母的孩子……又是什么意思?” “萨达特·本,你的父母都是很伟大的人,他们以崇高的勇气和做了善良的,正义的事,所以有坏人把他们杀害了,这绝对不是他们的错。”哈桑用一种无比郑重而正式的声音说,“他们都是勇士,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埃及和埃及的未来,而他们也在这种无上荣耀和高尚的牺牲中与祖国融为一体。” “你并非没有父母,你的父母就是埃及。”他一字一顿地说。 “……那你是什么,哈桑先生?”萨达特吸了一下鼻涕以后问道。 “啊?嗯……我是,我是你的,继……”哈桑被问的语无伦次,支支吾吾了好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在他看来有些“自作多情”的称呼。他现在感觉哪怕是去法尤姆斗鳄鱼都比现在要舒服不少。 与他激烈的心理斗争相反的是,小家伙却认真等待着他的回复,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眼里满是好奇和真挚。 这时哈桑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蜘蛛侠玩偶——这是上次去看《蜘蛛侠2》以后,他给激动的小家伙的买的玩具。他一下子来了灵感:“你很喜欢蜘蛛侠对吗?” “嗯。”孩子小声说。 “我就是你的本叔叔,而你就是我的小小蜘蛛侠。”哈桑真挚而一股脑地说完这句话——如果语气再慢一点,恐怕他就害羞的说不下去了。 “……您为什么收留我?”良久,小萨达特又问。 哈桑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这孩子比他想得还懂事,也比他想得更让人心疼。 “不为什么,孩子。”哈桑也有些哽咽了,“善意是不需要理由的……就像恶意一样。我希望你明白,我想…把你带到这里,所以我做了,我喜欢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生活,你不需要感到什么负担……我也不需要你对我负什么责任……我很感谢你,感谢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逐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最终这一切结束于小萨达特懵懂地点了点头,他站起来,给了哈桑一个拥抱——虽然他还太小,还没能让他的左手碰到右手。 “谢谢你,哈桑先生。”男孩糯兮兮地说。 画面又一闪,五颜六色的气球漂浮在空中,台上的老师拍了拍手:“现在请学生代表,优秀毕业生萨达特·本同学讲话!” 一阵掌声响起,成排成列的学生们站在台下,有的女生还戴着头巾。他们正在看着正在走向台上的那个男孩,等待着他的演讲。他看上去十几岁,虽然带着廉价的学士帽,但依然显得气质超凡,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哈桑也在台下,只不过是在家长席,他身边是几个同为军人的家长,正大大咧咧地拉家常。 “萨达特有出息哇!”一个大胡子用洪亮的嗓门说,“我听我家那丫头说了,预二的时候就当上了学生会会长,现在更是站在主席台演讲,将来肯定错不了!” (:埃及教育的中学一共六年,前三年为“预备学校”,相当于国内的初中。) 哈桑没说话,但他的脸上满是自豪和骄傲的笑容。虽然他已经显而易见地老了,但明媚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照出一个家长在光荣时刻发自内心的春风得意。 “唉……要他真是你儿子就好了……”大胡子似乎说漏嘴了,赶紧后怕似的扭头看着他。但哈桑似乎没什么反应:“无所谓啦,本来我也不是他父亲,一个称谓而已能有什么区别呢?”他吐出一个烟圈,“萨达特是个好孩子,能看着他长大是我这一辈子最高兴的事了。” 台上,萨达特的演讲到了尾声,但他却清了清嗓子,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现在请大家听我说些话吧。”他笑了笑。“……打我小时候起,就总有人嘲笑我的家庭情况,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有耳闻——我是个孤儿。” 哈桑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他的手指在膝盖上焦躁的敲打着,打在褪了色的牛仔裤上。 “这段也是稿子里的吗?”哈桑边扭头边问,但没人回答他,因为他们也同样一头雾水。 “——没错,我是孤儿,我是一场恐怖袭击中唯一的幸存者,那年我五岁半。”会场已经安静下来,萨达特正被全场的目光注视着。人群中的哈桑已经略略低下了头,他尽量摆出一副平淡的样子,但无处安放的手出卖了他的不安。 他在这些或好奇或八卦的眼神中继续说:“但我要澄清一点,这不意味着我是个孤儿,我已经有了一个父亲,而他是我站在这里唯一的理由。” 哈桑猛地抬起头来,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在太阳的照射下像钻石一样闪耀。他的眼睛与主席台上投来的目光对上,萨达特的眼眶也已经红了,但两人都在不由自主地笑着。萨达特挥手做了一个示意的动作,如海一样的目光就在一片呼啦啦的回头声中随之迁移到年迈的哈桑身上。有些目光带着钦佩,有些目光带着羡慕,还有些只是单纯的好奇,但台上台下的一对相依为命的男人只能看见对方。 “我的演讲到此结束。”萨达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学生代表,萨达特·本·哈桑。” 如雷的掌声和欢呼声响起,哈桑身旁的老兵们也起哄地大笑着,有人拍着他的肩膀,有人拍着他的后背,有人拍着他的大腿。但哈桑的感官已经模糊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和鼻涕,笑出了满脸的褶子,口中反复念着一句话: “那是我儿子!” “真是感人的故事啊。”斯蒙卡拉咂了咂嘴。 伊凡不满地瞥了她一眼,画面又开始变动了。 萨达特背对着镜前的两人,看起来已经和他们见到的那个青年没什么太大差别了。他神色木然,从门口那个身着军装的人手里,接过另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装。 “你真不应该说自己是本叔叔的。”他喃喃自语。 “什么?”门口那人关切地问,萨达特挥了挥手,抬头又低头,最终红着眼睛把门关上。 萨达特抱着那身军装,走回了自己用了十几年的卧室。他的力气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似的,一下子瘫坐在自己的桌子旁,摆在那张已经有些褪色的全家福旁的相框正好被震了下来,玻璃碎了一地。 萨达特愣了一下,他把它捡起翻过来。上面是哈桑和他在预中毕业的合影,那天哈桑很开心,照片中的他搂着萨达特的肩膀,满脸的褶子里是藏不住的喜悦。萨达特这才注意到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比哈桑高了,他一直觉得那个男人是如此的伟岸。 照片鼓了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它后面。他慢慢地用手指扣开,哪怕被玻璃的碎碴割破了手指也没在意。一张被叠得小小的,整整齐齐的纸掉了出来,它已经开始泛黄了。萨达特慢慢地把它摊开,是一份字迹工整的信。 “送给我的儿子,萨达特……”萨达特读不下去了,不只是因为血沾到了信纸上。他捂住眼睛和嘴,趴在刚送来的军装上嚎啕大哭。他想在衣服上找到哪怕一丝属于那个人的气味,但他只能在这份军服闻到那些该死的火药味和血腥味,这些恶魔本该属于千里之外的利比亚,但如此残酷地却把他的全部夺走了。 斯蒙卡拉侧脸瞟向伊凡·卡列金,他的眼眶也红了,正跟着轻轻啜泣,两行清泪从他抽动的脸颊上流下。她其实想问些什么,但觉得现在开口打断他绝对会让他转悲为怒,想了想还是作罢。 烟镜发出刺目的亮光,光芒消逝以后,映出穿着军装的萨达特,他正和一个胸口带着密麻麻彩色方块的军装老人谈话。 “想不到这小子穿军装还挺帅的。”伊凡·卡列金瞪着眼睛看着镜中英挺的萨达特,眼睛似乎更红了。 “男人嘛,穿这种衣服总是会和平常不一样一点。”斯蒙卡拉应和着。 “他妈的,我在学校穿过我那个护旗手同桌的军装,那群家伙都说我像伪军!”伊凡·卡列金气鼓鼓地说,看来他真的对这事耿耿于怀。 “嗯……”斯蒙卡拉想找个理由安慰他,“你那个同桌多高?” “一米八一。” “你呢?” “一米七二。”伊凡·卡列金从牙缝里挤出来。 斯蒙卡拉拍了拍前掌:“看来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衣服尺寸不对的问题。”她心说我都没觉得你有一米七二,但她把这后半句话藏在了心里。 他们的闲谈并没干涉到镜中世界。老者低着头,忧心忡忡地说:“萨达特……这个任务其实你可以不接受的,我可以帮你……就当是为了老……” “不必了,将军。”萨达特打断了他。“作为黑色眼镜蛇特种部队今年的特训第一名,这个任务本来就该是我的。” 将军本来还想说什么,但萨达特以央求的口吻说:“将军,我现在只剩下埃及了,求求您批准让我出战吧。” “我家老爷子也会希望我这样做的。”他最后说。 “他或许已经有些一心寻死的意味在了。”伊凡·卡列金拄着下巴锐评。 “或许你更该在意的是这个。”斯蒙卡拉指面前的烟镜,镜中赫然映射着伊凡·卡列金的身影,镜中的他坐在桌后,正对着桌前的萨达特。 “这就是在亚历山大里亚刚遇见他那会儿了吧”伊凡·卡列金眨了眨眼,悄无声息地,一行古埃及文字浮现在镜子下方,像是电影银屏下的字幕。 “这是什么,画面标注吗?”伊凡·卡列金摆了摆手,离开了哈托尔的他同样看不懂这古代文字。 “不是……看内容是萨达特的心中日记。”斯蒙卡拉开始翻译。 而另一边,夏洛蒂正和哈托尔一同坐在尼罗河边,这是她们在阿马尔奈的最后一晚。残阳如血,真的是残阳如血。沙漠深处的天际线被已经隐没的夕阳沾染成浓得化不开的血红色,明艳的晚霞从那里喷涌而出,像是动脉被割开以后的汹涌迸溅。而更上方的天空是被如柳絮一样的被撕碎的流云,而它之下是如铁般的压抑青紫。 真是绚丽多彩的景色,难以用言语来描绘它的动人。但它却如此令人压抑,也该死地适合一场盛大的葬礼。 夏洛蒂沉默而疲惫地把低下头,把脸埋在抱紧了小腿的双臂中。她侧侧偏头看向哈托尔,她坐在萨达特曾经的位置,正以与他相同的姿势注视着波光粼粼的尼罗河。 她真的长得很漂亮,但却连一个像样的笑话都说不出来。 天边的混乱色块像是在她的脑中跳动和掺杂,曾经被背叛和惊慌暂时压抑的感情终于于这一刻爆发。她忍不住啜泣起来,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为那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内鬼而哭,或许是因为想起他的笑容和乐天,觉得那个如阳光一样的人不应该像一滩烂泥一样地把生命结束在这里;亦或是为她自己而哭,哀恸于自己自然而然暴毙的信任和友情。 又或许,根本没那么多原因,就只是想哭。无论是女高中生还是特派专员,夏洛蒂.莫里亚蒂就是这么一个容易哭的人。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更像戳弄。哈托尔真的很不擅长关心别人,她的动作别扭僵硬到似乎从没和人亲密过。但却让她却更加难以保持镇静,在呼吸不畅和涕泪交加中泣不成声。 夏洛蒂其实不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但她的确也曾憧憬过,自己或许有一天能像文字和荧幕上的角色一样,也可以快意恩仇,心狠手辣,过着传奇和史诗般的生活..... 但她现在站在这里,真的经受了这一切以后,只感觉自己像是余震后的老鼠,只能被周围的世界无助地推着向前向后。等到历经千辛万苦爬出地面时,回头看到的只有一片创伤和疮痍。又或者已经灰头土脸的她应该知足,庆幸于自己还能活着爬上来吗? 一股深深的悲凉感沿着她的脊梁爬上来,轻轻而致命地扼住她的脖子。夏洛蒂难以控制地剧烈咳嗽起来,像是要把整个肺都伴着血咳出来一样。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深深的悔意和恐惧结成了覆天的悲愿,又碎成了数不清的细沙,堵在她的每一根支气管里,纵使她怎么痛苦也休想吐出来一丝一毫。 夏洛蒂还能再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吗?她不知道,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进入地宫前的那个黄昏,那个和她一起坐在河滩,让她喝下尼罗河水的青年。他那天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想过要去北方旅游吗?那天在街头他……一切,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如果我告诉你,萨达特对你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进行他的计划呢?” 她带着满脸的眼泪回头,伊凡似乎看了她很久很久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深深的悲戚。 她想起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中的一幕:玛蒂尔达再次被父亲殴打以后,莱昂在楼梯口把手帕递给她。那女孩带着一股子桀骜的眼神,抬起带着鼻血的脸问:“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那个大叔就说:“总是如此。” 她曾因为这部电影的大叔配萝莉组合而颇有微词,但现在她脑子里却反复重播着这个情景。 伊凡对着她微微点头,似乎像是回答她在沉默中问出的问题:“还记得在沙漠吗?其实他早就在你身上装了微型定位器,所以他才能第一个找到你。” “还有风暴前的那个晚上,他用特种部队的万能车钥匙提前用它把车开到了那里,你起夜正好碰见他回来,忘记了吗?他本来想劫持你当做人质再驾车逃跑,谁知道却遇上了沙尘暴,所以只能先找到你,谁知道却碰上了哈托尔,所以只能赶紧割破油箱来拖延我们。” “你怎么知道的。”夏洛蒂沉声说,她的眼眶红得要死。 “你忘了吗?我是个魔法师。”伊凡撇了撇嘴。 夏洛蒂脑内嗡嗡作响——是啊,这本来就是一场已经被解剖了的骗局,不是吗?萨达特·本·哈桑,就是那个想杀掉自己的人,他曾对着她举起了枪,如果不是伊凡·卡列金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她也就没时间坐在这伤春悲秋了,不是吗?而她,竟然在如此可笑地替他悲伤和心碎。 她的恨意突然从心底应有的位置生出——她最恨欺骗。 是她完全没搞清楚自己身处的形式和位置,是她的轻浮和随意把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推入陷阱,是她被一个卑鄙如老鼠的男人耍得团团转。 如果不是强悍的魏明诚,那么在第三层的岩洞中就会多一具尸体;如果不是棋高一着的伊凡·卡列金,那么就会有一个人被她和敌人合谋给困死在那个虫巢中。 她的天真是一叠数不清的支票,会任凭疏忽和错误开出一张又一张昂贵的账单,而不知道哪一张终究会吞噬她自己。 伊凡·卡列金意味深长地,以极小的幅度笑了笑。倾世压抑和壮丽的晚霞中,风吹起伊凡·卡列金那件薄风衣的后摆,就像马罗列斯那个梦幻的夜晚一样。 他对着她缓缓伸出手来:“不来个吻手礼吗?” 来吧,我亲爱的朋友,现在惦念这些已经无可挽回的东西有什么用?既然你当初凭着一腔热血和不甘不明的野心踏上了这条道路,那就算这条路的尽头是海边的万丈悬崖,那你也无路可走了是,不是吗?既然这样,不如让自己更加炽烈和光芒四射一点,在跳进大海时,要像曾想追逐太阳的伊卡洛斯一样,带着狂热的精神,等待并迎接自己最辉煌的时刻! 夏洛蒂用脏兮兮的衣袖蛮横地蹭掉了眼泪,她接过伊凡·卡列金的手,僵硬地弯下腰,用嘴唇轻轻蹭了一下她自己按在伊凡·卡列金右手上的拇指。他食指上有一只盘蛇形状的银戒指,细小的蛇头擦在她嘴角的伤口上,牵扯出一阵带着冰凉的细微疼痛。 “这样够了吗,子爵?”她把最后两个字咬得特别狠,然后甩着打缕的马尾朝着帐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 哈托尔也无声地起身离开。 “这次任务多亏你了。”伊凡·卡列金说,哈托尔点了点头,似乎又有些犹豫这样回应是不是有些不妥,而回过头来有些难堪地看着伊凡,后者摆了摆手,示意她无需勉强自己。 这次轮到他坐在尼罗河边了,黏糊糊的烂泥粘上了他的后摆和裤子,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出神地看着铅色的河水,然后他也捧起河水吞下。 “其实我很喜欢这句话。”他喃喃地说。 “但你刚才真是有够卑鄙。”斯蒙卡拉再次闪现在他身边,“这算什么,知情不报吗,还真是高明又低劣。”她无情地抨击着伊凡·卡列金。 伊凡·卡列金闭上眼睛,刚才看到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他知道,萨达特是想劫持夏洛蒂没错,但他从未想过杀她,他想要用她来要挟他谈判,然后把这个爱打人的姑娘送回塞里斯。 他还知道,即使在已经无可挽回的地下城中,萨达特依然一遍一遍地说着打道回府的丧气话,是因为他依然想尽可能和平地解决问题。 他更知道,他并非如此幸运地赶上了那千钧一发的时刻,而是萨达特自己犹豫了,甚至他还想着能不能保全夏洛蒂…… 那个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说了无数句谎话,但他真的觉得夏洛蒂像他的姐姐。 或许是同样明亮的双眸,或许是简单扎起的马尾辫,又或许只是因为她是第一个与他如此亲密的女孩…… 但他就是觉得像那个他在相框上,摸在玻璃上无数次的、记忆中已经模糊的、笑容已经有些泛黄的影子。 他是真心实意地不想她不明不白地把一生葬送在这个地方,就像他暴死在一团火焰和浓烟中的姐姐一样。 “你看完了他的一生,就为了这个文字游戏?”斯蒙卡拉很不屑。 “不,是我自己想看。” “……你讨厌这小子?” “不,我很喜欢这个故事,而且我看完这一切以后也喜欢上他了。”伊凡·卡列金微笑着说,“我的眼泪是真心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实情?就当是替那小子洗清罪名也好啊。”斯蒙卡拉不解地问。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理解,感悟与思考,或者意义深远的惋惜和追忆。她需要的是坚强,冷静和成长,以及更敏锐的思维和生存能力,甚至是某种无情和痞戾。”伊凡·卡列金漫不经意地说。 “她需要还是你需要?” “都一样。” “那好吧……可你还是骗了她。” “没有。” “你自己信吗?” 伊凡·卡列金没有回答,斯蒙卡拉叹了口气,她挨到混血子爵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身旁,挥动爪子按在他不太宽阔的肩膀上,狮爪变成了一只纤细的手。斯蒙卡拉化成了人形,她身材高挑,腰肢纤细,穿着薄如蝉翼的白纱,赤裸的双脚随着匀称的长腿一起落在河水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水面。 “你说喜欢埃及谚语,那我就再送你一句吧。”斯蒙卡拉说,“喜欢玩提线木偶,就要做好被线绞死的准备。” 伊凡·卡列金累了,他扭头靠在斯蒙卡拉仿佛松香雕刻成的肩上,一股好闻的香味涌进他的鼻子。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执意要看他的过往呢。”斯蒙卡拉的声音也轻下来。 “因为我要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我要让自己明白,我手里沾上了一个好人的鲜血,为了让他死得其所,我一定要尽可能地达成,那个计划……”他的声音逐渐低下去,最后他从嗓子根里挤出来: “谢谢你,涅菲尔提提。” 斯蒙卡拉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又嫣然一笑:“你还真是够聪明。” “看来我猜对了。”伊凡·卡列金也笑了笑,只是两个人的声音都那么轻。 “不用谢我,我也很想看看,你描绘的那个新世界……”袭来的夜幕之下,两个怪物相互依偎,脸上是化不开的哀伤和淡淡的欣慰。 风吹过不远处的沙漠,露出一把断裂的钢刀,那是夏洛蒂用手替那个人刨出的器冢。 五天后,蛇剑集团和埃及政府的协议在争论不休的讨价还价中最终达成了一份相互妥协的协议:公司保留了极大的自主权,但与之相对的是每份收益都要报备给埃及政府,同时后者还将收取一个很高的抽成,似乎一切都迎来了一个还能接受的结果。 斯蒙卡拉已经把《翠玉录》解读出来了,伊凡·卡列金对这件事表现得很兴奋,他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那份解读手稿上,这几天几乎到了昼夜颠倒废寝忘食的地步,连与埃及政府的会谈都是哈托尔替代他去的,顺带一提,她现在已经接过了叛徒穆罕默德的位置,当上了埃及分部的部长。 夏洛蒂这几天在开罗玩了个遍,魏明诚,哈托尔还有伊凡·卡列金陪着她逛了开罗博物馆,吉萨金字塔,开罗塔和萨拉丁城堡。期间她一直在感叹,要是地宫里那些金罐子和精致的饰品能拿出来卖掉的话,其价格将会是多么惊人。魏明诚心说不仅百万卢布已经打到了她卡上,连这场旅游也是免费的,她还在抱怨什么呢? 魏明诚又忍不住想笑,他又想起了那天,当夏洛蒂在图坦卡蒙的金棺前,严肃地问他是怎么养成了丰满黑皮妹的口味时,那一刻他是多么的迷惑和摸不着头脑。直到去买冰激凌的伊凡·卡列金回来才站出来承认,苏卡的相貌是来源于他的幻想,这事才总算草草收尾。 哈托尔倒是依然平静如前,虽然她脱去了军装,换上了一身她这种美女该穿的漂漂亮亮的衣服,但她依然沉默寡言,还在狮身人面像的前的合影中表现得手足无措。 那时候,伊凡和夏洛蒂一人拉起她的一只手,阻止她逃跑。紧随其后的魏明诚从后面把他们三人拥在怀里,老老实实地照了一张“爱与友情”的合照(夏洛蒂总觉得像全家福),唯一的遗憾就是,照片里的哈托尔还是像个僵直的木偶一样。 当天的晚餐于开罗塔第14层的旋转餐厅中进行,那是埃及数一数二的高档餐厅,那里最大的特点是,客人坐在固定的位置上,用餐时可以透过四下环绕的玻璃俯瞰开罗的全貌,而且这个圆形的餐厅每半小时就会旋转一周,使客人不至于感到景色的单调。 埃及政府经常在这里举行国宴,今天晚上伊凡·卡列金把整个场子都包了下来,哈托尔偷偷告诉夏洛蒂,在谈判里就有关于这项的额外附加条款,这是伊凡的特殊要求。夏洛蒂并不怎么意外,那个家伙为了玩乐花费多少她都不感到奇怪。 晚宴开始了,菜品都是一等一的精致和美味,还有现场演奏的优美音乐。夏洛蒂穿了一身裸露程度恰到好处的白色晚礼服赴宴,优雅又带着一丝朦胧的性感,完全不像她刚从地下城爬出来时落魄的样子。但这位小美人却不怎么会使用刀叉,切小牛排时一次次地锯在瓷盘上,发出锯桌腿般的声音,一度让她对面同样身着正装的伊凡露出心绞痛般的表情。 夏洛蒂看到他的表情以后,心中格外羞恼,红着脸就直接和他吵了起来。伊凡倒也毫不相让,这两位高雅人士一度隔着桌子打起来,把香料打翻在了桌子上,把一旁演奏的乐队吓得收了声。直到出去抽烟的魏明诚回来,在无奈中像提猫一样,一手提起来一个人,才勉强结束了这场混乱。 哈托尔早就跑到一旁了,她身穿修身的黑色绸缎长裙,还戴着黑纱网的长手套,像个勾人的魔鬼。但这位魔鬼脸上却满是局促。夏洛蒂和伊凡有意逗逗她,非要亲手喂东西给她吃。他们又闹腾了好一阵,直到脸红得像柿子一样的哈托尔张开嘴,闭着眼睛让伊凡把小鸡腿送到她嘴里,这两位才在一片起哄声中罢休。 夏洛蒂笑累了,她侧头看向窗外。夜间的尼罗河像是一面黑黢黢的大镜子,五光十色的夜像调色板映在上面,混出一片涌动的霓虹色。一座连接尼罗河两岸的细桥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它们缩成了一个又一个闪光的点,像是迁移着的星辰。 夏洛蒂想起刚到埃及的那晚,她在屋顶抬头看到的绚丽无比的银河,现在这片繁华却在她的脚下了。门店商铺的光映在尼罗河上,像是燃烧着的河灯,在告慰远方的英灵。 或许是因为美景让她忘情了,她的膝盖不小心轻轻碰到了玻璃上,让她忍不住轻哼一声——那是曾被人磕在黄金上的旧伤。她对着夜空举起一只手来,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没完全愈合,连她的脸上也有一条蜈蚣般的细小伤疤(伊凡说感觉像谁的牙印)。 “一切都值得。”她轻声说着把手放下,但又忍不住举起来看了看。 半个月的休整以后,夏洛蒂又要被派去下一个地点了,这次依然与伊凡·卡列金同行。当天下午,哈托尔,魏明诚,以及化为人形的斯蒙卡拉在开罗国际机场给他们送行。斯蒙卡拉不禁让夏洛蒂惊为天人,她穿着一身仙气飘飘的连衣裙,高挑的身材和可爱标致的脸让人又叹又爱。 夏洛蒂感慨埃及真是盛产美女的好地方,以后有时间一定还要来埃及玩。 “希望如此,正如谚语所说。”斯蒙卡拉脸上挂着完美的笑容。 夏洛蒂眼底闪过一丝悲伤。 飞机起飞了,她从窗边收回视线,扭过头来对着伊凡·卡列金——他最近几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现在眼角挂满了泪,似乎随时都能睡着。 “我们要去哪?” “埃塞俄比亚。”伊凡答到,然后就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