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袭!有宋骑偷袭!” 璜台急推门,大踏步飞奔到自己坐骑的身边,一拉一拽,翻身上马,他身后的同伴仓皇跟上,正使劲拽过马头。 “宋人在哪里?” 值夜的哨兵立在马上,遥遥一指:“瞧,在水井边上!”清晨的薄雾若隐若现,隐约间,一个模糊的白影镶嵌在棕色的色块之上,一声扬鞭,马蹄声欢快地奏响。 “竖子偷袭不得手,想跑?没门,追!” 璜台急一声令下,几骑如同离弦之箭,从据点跃马而出。风呼呼地从两颊吹过,身后地部下在马背上起起伏伏。 宋骑遥遥领先,借着马镫之力,全力狂奔,他似乎没有如上次那般戏耍、勾引。璜台急怎么追也追不上,敌人很快溶解在清晨的白雾之中。 当璜台急返回营地的时候,阳光从地平线升起,雾气的氤氲被风驱散了不少,暖洋洋的颜色斜斜地撒入,丁达尔效应使人仿佛置身于金色的海洋。 “队正,如何?” 猝然遇袭,整个营地的山戎都紧张兮兮。 璜台急从马上跳下,握拳于膺,抱憾道:“可惜戎王未将缴获的宋人马具拨于我,否则此番必让其有去无回。” “嗨,没逮到……空忙活一场。” 璜台急闻言不悦,这岂不是打击自己在军中的威信么?“安能说是空忙活?宋人奸诈,欲再行割首,不过我等警觉,方才使其知难而退。 这是我等赢了,赢麻了。” “队正!”值夜的兵姗姗来迟:“方才追击时,宋人仓皇,遗一物于道路。” “哦?”值夜兵递来,璜台急低头一看,是块布包,已然干瘪,包里仍有黑色细碎的东西抖落而出。 “这是?头发?碎发?怎么回事?” 一群人凑上来围观,疑惑之声不绝于耳。 璜台急喊来语言型人才垂询,后者不假思索道:“我听闻,中原人有句话,叫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中原人的头发不能随便剃,即使平日里修发,也要把剪下来的头发一一珍藏,死后陪葬地下,以示孝顺。 这个布包大抵是其人收容碎发之用。 连这个包裹都遗失半路,足见其人被打跑时,有多慌不择路,估计现在正哭丧着脸,不知道如何见其列祖列宗于地下。” “哈哈哈!”璜台急闻言大喜。不愧是语言型人才,连习俗也有涉猎。璜台急的形象在众人眼里逐渐变得高大起来。 这个认识一直持续到早饭时间。 “队正,大事不好!”打水的戎兵提着水桶慌不择路地跑来。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队正请看,这水还能喝么?” 璜台急伸头一看,一桶井水里,悬浮着无数碎发。众戎方才醒悟,那宋人原来是要在井水里投头发。 “不就一点头发么?”璜台急不屑道:“什么雕虫小技,把水井掏掏干净,不就能喝了么?” 两个小时的掏井后…… “队正,不行啊。根本掏不干净。” 璜台急斥责道:“定是你不够用心。” 回复他的是哭丧的声音:“队正,凭良心说,一个时辰的时间,井里即便有屎,我也掏干净了。可这是细发啊,目不能见,粘于四壁,就是掏上一年,也未必干净。” “原来宋人早上是来偷偷毁井的。”议论声四起。 “哎哟,迟迟不下粟米相煮,饿极饿极。” “糊涂,水中投发,如何能用?” “水中投发,便不能饮用么?是何缘故?” “呃……”璜台急被问倒了,方才他只是随口一说,但是有头发的水究竟能不能喝,他自己心里也没有个数。 沉默良久。“宋人千辛万苦,投发于水,一定有奸计。万不可引。” “许是宋人偷袭不成,投发泄愤呢?” “这大概不可能吧?” “那么,有头发的水,到底能不能喝?”争论又回到了原点。 “大抵是能饮用的。”一个年长的山戎信誓旦旦地说:“汝等小辈,家里未有婆娘,自然不懂。我且与你说说……” “啊?!”一众惊呼如鹊起,年轻的戎人纷纷竖起大拇哥:“原来还能这样。长者真乃我辈楷模。” “嘿嘿,还甭说。汝等日后有了家室,也可仿效。” 又一阵赞叹。 “小子们且看,以我观之,宋人不过是想骗我等涉远途,丹河取水,好使我等人马在外,他好运粮入城罢了。” 众人越听越觉得有道理。头发被水浸泡地如此柔软,吃了又何妨? …… “怎么样?喝了么?”庄遥褪下甲胄,改换一身行头出现在公子卬身侧。 熟悉的声线,公子卬头也不回,极目远眺。东门山戎据点至丹水的必经之路上,空空如也。 “自既晨雾散却,无一骑一车出而取水。”公子卬面上泛着红彩,重重点了一个头:“准备一下,午时作战。” “诺。”武骏一抱拳,转身下城墙,战备的命令飞往楚丘城的每一个角落。 “三公子就这么有把握么?” 公子卬胸有成竹:“此番破敌必矣!”井水投发之计经历过抗日战争中沁源保卫战的锤炼和检验,阴损克敌,用过的皇军无一人打差评。 地方县志,官方战史多有载述。甚至被搬上了银幕《传奇》。 “断发之水,饮之有何患?”庄遥好奇地问出了和山戎一样的问题。 “弥远可曾养过猫?” 庄遥摇头,比一个大拇指:“不曾养,不敢养。《诗经·韩奕》云:‘有熊有罴(pi,二声),有猫有虎’。三公子连这都敢养?” 公子卬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诗经中的猫非指家猫,而是猫科动物中的野生猛兽,大者譬如豹、雪豹,小者譬如金猫、云豹。而驯养的家猫,他们称之为“狸”。 《韩非子》有云:“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 公子卬改口道:“弥远可曾养狸?食田鼠之狸。” “曾有之。不过不使捕鼠。投之以粮,投之以鱼,日日丰盈,使之肥壮而不知忧也。然其虽有食欲,食量日减,体况愈下,嬉闹不再。不多时,呕吐污秽,常蹲伏阴冷之处,瑟瑟发抖,腹部上吊,似乎腹痛至极。终至呜呼。 遥不知其何以丧命。后不复养。” 公子卬:“此胃内毛球之症。” “毛球?” “然也,狸有舐毛之习,常以舌头梳理被毛。吞咽脱毛日久,积压于胃,聚成毛球,充塞于胃部,阻塞肠管。毛球若小,则自行吐出,及大,吐不出,排不去,则难矣。如是野狸,自会寻特定青草催吐。 弥远之狸,娇生惯养,又无狸之长辈在侧指导,所以死之。” “唔……”庄遥似有所悟。“山戎饮水食毛,积压于腹,一如狸之舐毛。所以山戎也会腹部上吊,剧痛难忍?” “然也。”公子卬答道:“只是不知其发作须几多时辰……嗯?嗯!混蛋庄弥远,你怎么又不穿衣服?” 第四十三章成王之约 呜呜呜,出征的号角吹响。年轻的骑手陆陆续续在东门的瓮城集结。公邑大夫武功亲自为即将出征的五十骑践行。此一战,压上了楚丘最后的机动力量,阖城性命皆系于此,上万国野夹道观看威武的军容,有人试图在奔赴月城的队伍里寻觅到熟悉的影子——年迈的母亲久久握住健儿的手掌,泪眼滂沱,二八的妻子紧紧相拥,滚珠溅落在金属的冰凉之上。 公子卬亲自披挂上阵,仿佛黑洞般汲取了全场最多了瞩目。当初一道逃亡的商丘工人扶老携幼来看望他,杵臼的夫人也穿着襦裙,在杵臼的陪同下依依相送。 锃亮的铠甲,修长的骑矛,白马,金盔。二嫂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公子卬。 “叔叔,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家孩儿长大后,还指望着你当他的老师。你答应过我的。” 杵臼握紧拳头,屈臂举起:“叔弟,凯旋!” “一定要嬴啊,三公子。” 公子卬一一谢过。“二嫂放心好了,男子汉,说过的话,如期似朝阳。” 庄遥揶揄一句:“二公子,令夫人的话,二公子可作数?切不忘周天子唐叔之故事。” 杵臼身体一怔。唐叔虞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的弟弟。周成王幼年时,曾与唐叔虞过家家,把一片桐树叶削成珪状送给叔虞,说:“用这个分封你。”被太史记载在策。周成王即位后,太史示文给成王看。成王称这不过是童子玩笑话,太史:“君无戏言。” 于是成王把黄河、汾河以东方圆一百里地的唐地封给叔虞。叔虞及其后代以此为基地,开创了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晋国。 孔叔拉了拉杵臼的衣角。杵臼先是愣神,然后狂喜:“如约!如约!他日反悔,天厌天殛。” 武功,墨点面露异色,心神激荡。 八百里骄被人牵来,低沉着眼。这种多愁善感的动物不似豚彘,死前仿佛知晓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左顾右盼声声凄惨,眼泪浑浊而绝望。 杀牛人不忍心,照例拿块黑布蒙住牛头,象征对生命最后的尊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牛眼泪是最纯净的物质,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 击石取火,分麾下炙,五十骑端起陶碗,一饮而尽。尔后齐齐摔碎陶碗,劈里啪啦,不绝于耳。武驰效仿众人,用衣襟揩去嘴角的酒水,胸中豪情万丈。 “不破不归!” 围观之人无不拍手称赞他们的壮举,唯有墨点心有戚戚:“造孽啊,多好的陶器,白白糟蹋了。” 武功笑骂道:“墨大夫真小气,某家虽然不富余,但烧土的碗还是摔得起的。况且败,则合城陪葬,性命不足虑,何况身外之物;胜,则全有,何必吝啬,堕下士气?” …… 军队开赴城外。 五十骑列阵,悄然无声,不见一丝喧嚣,对面是五十戎骑,势均力敌,隔着百米对峙。烈日酷暑,汗如水注。 公子卬如铁塔一般端坐在马上,伟岸的身形耸立在横队的第一排、最中央。丈二櫜旗耷拉着面门,没有一丝风。远方若有若无地传来蝉鸣之声,使人心生烦闷。 青铜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寻览夺目的光辉,公子卬在骑兵阵列中犹如灯塔般夺目。 对峙持续了整整半个多小时,公子卬望了望身后遥远的城墙,武功给他打着绿色的旗帜。 按照实现的约定,若有敌方骑兵增援东门据点的山戎,就打红旗,若无则打绿旗,以示安全。 公子卬定了定身,好整以暇地继续等待,可怕的耐心,犹如蛰伏在灌木中的猎豹。 对面的山戎虽然隔得有些距离,但依稀可以看到为首的队正直立着身子,毅然立于马上,眼神一动不动,凝视着宋军的阵列。他身后的骑兵看起来就没有这么精神了,有的人歪歪斜斜,有的人悄悄按住小腹,有的面露祈祷的神色。 武弁汗涔涔的,公子卬与他有一段距离,他支了支身边的武驰,窃窃私语:“嘿嘿,阿驰,怎么还不开打?人都要热死了,乃公宁可战死,也不愿意热死。” 厚重铠甲像一个铜箍,武弁就感觉自己仿佛即将炸裂的火堆。再这么无意义地等下去,别说打仗,自己都快被暑气熬死了。 武驰已经几次示意他噤声了,但不管用。软磨硬泡之下,无可奈何。 “毒发。” 投发设毒之事,武弁颇有耳闻,但心中有些不确定:“那山戎在等什么?会不会三公子的计谋不管用?他们会不会在等援兵把我们包饺子?” “哼。”武驰不屑道:“彼辈山戎正在装蒜,现在只怕腹中翻江倒海。祈祷着阵痛快快过去,祈祷着我们见无隙可乘退去。 你可曾见过,山戎何时如此乖巧如犬?彼辈骄狂,每每以少击众。今日两军伯仲不分,不战就是怂,就是怯。 至于援军?嘿嘿。不曾报信,哪来援军?” 山戎终于捱不住,一个骑兵一扬马鞭,向西纵马。武峻用眼神询问公子卬,作势想要追击。 公子卬一抬手,阻止了。 很快,一阵哀嚎,那个骑兵如马保国般直直栽倒,颠簸的马背加速了胃部的抽搐。他抱着上腹在草堆里翻滚如牛犊子,战马不再奔跑,围绕着主人打转,一个马蹄不慎踩到戎兵的下衣,满是泥垢的蹄子在上面染上一个重重的印子。 “正当其时!”修长的骑矛原本耷在肩膀之上,公子卬大喊一声,小臂前指,骑杆紧紧夹在腋下。 “同志们,出击!” 一人之心,五十人之心也。五十骑兵列成横队而行,不负多日的训练,慢步而进的骑兵横队犹如巍峨的城墙,密不透风。等到敌前五十步之远时,公子卬下令冲锋。 马蹄声顿时密集起来,宋骑兵犹如狂岚卷起的浪涛,狠狠击打,山戎的队列就如同海洋上的木舟,瞬间被打得肢解。戎骑本就是强弩之末,仿佛是嘎吱嘎吱即将坍塌的破房子,宋骑一脚就把这个徒有其表的东西踹得七零八落。